第116章
“……自安表兄。”林子源迟疑良久,最终还是唤了出来。说是小时候关系亲厚,但未免有些太小了,大概李自安过了八岁,林子源便没怎么私下见过他。后来因为皇后之死,林家与皇家几近决裂,他们这些小辈自然再无往来。
汴京到宿州的赶路早已让人疲惫不堪,但李自安听见这声称谓,难得卸下防备,由衷地浅笑了一声:“子源,倾之说你的字写得极好。”
林子源垂眸想了半响才想起这是谁,回道:“易公子谬赞了,不过是幼时胡乱学了一些。”
“你一向喜欢看书,又是小辈里最为机敏的,为何不愿科考?”李自安骤然发问,但目光坦然,一看便没什么恶意。
这话题转移得太快,林子源一时没反应过来:“表兄居然还记得小时候。但兄长已经为官,我……”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我并不爱做官,当商人也不错,有林家做背后支撑,赚花不完的银子。”
“是不情愿还是不能?”李自安察觉到他的迟疑,顺着道。
林子源苦笑一声:“殿下也知道林家因为堂姑母的关系不愿后辈做官,家规明令,一户最多有一个男丁参加科考。”
李自安张了张口还欲再说些什么,林子源已经摆了摆手:“说起来伯祖父当年真是偏爱堂姑母,我当时萝卜头大小的时候,姑母要回林家一趟,我们远在泉州都被召回来,风尘仆仆以为大家都会围着我转,结果全在问堂姑母过得好不好……”
他絮絮叨叨地像是怀旧,李自安看出对方不愿再提前言,便依言听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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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皆称,昭宁公主李祐,谥号安乐。公主薨逝之年,于宿州所行葬礼,其铺排之盛,规格仅次于皇太子。哀乐响彻全城,十里白幡簌簌作响,遮天蔽日。
礼部官员与内侍太监面容肃穆,虽然由于远离汴京有许多大臣未能到场,但凡是能到的皇亲国戚、朝廷重臣、宿州够品级的官员,黑压压跪满了陵前广场。巨大的黑漆棺椁在一派皇家威仪中缓慢沉入幽深的墓穴。
而远处有两道身影并未靠近分毫。王延邑如今在众人眼里本该在汴京,必然不可能在葬礼上现身。易殊站他身侧,看王延邑面色沉静,但身形不受控制地颤抖,他昨夜一日未眠,眼中布满红血丝,有些艰难地发问:“既已身死,这身后的繁华,难道不是心存愧疚?”
易殊目光从未从那道漆黑的棺椁上移开,他叹了一口气,终是没有说话。
“自然只是做给活人看的。”一道声音凭空插了进来。
易殊警觉地回头望去,看见来人才松开了眉头,有些意外地道:“林公子?”
林子源颔了颔首:“易公子,只是路过,碰巧瞧见你们,商铺还有些事,我便先走一步。”
“林公子留步。”易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林子源与易殊并没有往来,他有些不解地回眸,易殊点点头,有些认真地道:“有件事情我心中有些疑虑,想问一下公子。”
“但说无妨。”
“好,”易殊靠近了些,用只有他们三个人的声音问道,“你们初遇队伍那日,可曾碰见什么人,或在这之前之后有什么在那地方遇见旁人?”
王延邑终于回神,林子源刚想说那日王延邑和他明明在一起,为何要问自己,突然想起后面王延邑精神已经崩溃,便如实答道:“什么人?那日我一直很警戒,我们走后知府的人还在,应当没什么奇怪的人。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易殊神色淡然,“那在汴京的离国亲卫自尽了。”
“哦?”林子源有些惊愕地抬起头,“不是他一心求活路才……这么说来,我好像想起来陶知府曾告诉我那日夜里,他好像在附近见过离国人,但本来这边境往来的人就多,他只觉得是行人罢了。”
“如此便说得通了。”易殊了然地点了点头。
王延邑皱眉道:“怎么了?”
“那名亲卫本就是三王子的人,他却骗我们他是王汗的人。”易殊开口解释道。
“为何如此?”王延邑脑中仍是有些混乱。
林子源一点便通:“所以我国必然派人去宿州查看情况,而阿伦乞那边没接到公主,必然也会派人过去查看。这时他们就可能误以为是我们大圌临时反水或者栽赃嫁祸……”
易殊点了点头,抬眼望向林子源:“林公子才思敏捷,为何选择经商而非治世?”
“大概是志不在此吧,”林子源谦和一笑,“店铺掌柜还在等我,改日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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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汴京来人以后,王延邑便被接离了林氏别院。京官大多居于驿馆,易殊要去寻他不便,将其也接到了驿馆安置。林子源便再也不用陪王延邑,毕竟对方身边总有那道清瘦的青袍人影。
他在出殡那日也偶然瞥过王延邑一眼,大概是世交旧识的照料,他见对方总算有了一丝血色,眼中也稍微有些活气。
葬礼风光地举行了好几日,林子源只出席了开头的仪式,毕竟他也只是家中小辈,也没人在这时挑他的错。
夜深丑时经过王延邑住过的的房间,恍惚间总觉得那窗棂里似乎还透着光,仿佛那个蜷缩在纸山元宝中的人影还在。他下意识伸手推门,指尖触及冰冷门板,才惊觉人早已离开。
这几日王延邑定然不能安眠,驿馆的灯想必是彻夜不熄,只是旁边大概有那道风姿绰约的青袍男子伴随左右。
林子源很久都不曾踏足那间空屋。
葬礼结束的第二日,没想到李自安又登门造访。
林子源将一行人迎入正厅,看到了走在最后的王延邑。他好像又瘦了些,面色仍是苍白,只是眼神已经不再涣散,站在易殊身侧显得异常沉静。看到林子源时,甚至颔首致意。
宾主落座,寒暄几句后,李自安开口道:“子源,这些时日辛苦你了。若不是你在此悉心照料定川,只怕我们在汴京整日不得心安。只是京中尚有政事,今日便要启程了。”
林子源笑容温煦,拱手道:“殿下言重,不过是举手之劳。”他的目光扫过众人,随口问道:“殿下此番回京,诸位……皆同行么?”
“嗯,”易殊接过话头,声音温和清润,“听说林公子家在泉州,为我等在宿州耽误这些许时日,家中必然牵挂,实在是过意不去。”
王延邑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他有些错愕地抬头,望着林子源,诚挚地道:“前些日子大概填了不少麻烦,谢谢你,子源兄。”
“商人重义,广结善缘,不过是举手之劳。”林子源闻言展颜一笑。
长长的车架仪仗肃穆排列,前来的京官护卫一行数百人,来时便如一道无声的铁流,此刻也浩荡离去,折返汴京。人声马嘶渐渐远去,唯有地上溅起的烟尘还未消散。
宛如盛夏无后一场骤然而至的急雨,喧嚣震地,让行人措手不及,恶狠狠地被淋成落汤鸡。待云雨收住,连地上的水痕都看不见,就像从未来过。
林子源收回目光。按照最初计划,本该在二十五号行动完毕,折返泉州。没想到计划一变再变,如今已拖到了二月十七,他也该动身回泉州了。
身旁的小厮有些不解地出声:“公子缘何在阁楼上看呢,该下去送行的。”
“天地之大,”林子源抬眸望向远处,“世上好些人一辈子也就遇见这么一次,见得越多,便越不舍得离别。”
他展颜一笑:“商人嘛,不是人称重利轻别离么。”
第108章 归京
三月初八, 细雨如丝。
刚过清明,街上只有零星几人,折返汴京的百官相互寒暄一番又各自分别。
渐渐脱离人群的马车往窄小的巷子歪七扭八地拐了一阵, 悄无声息地到了王家府邸的偏门。
仍是同两个月前离开一样, 府门紧闭。听说王家公子久病未愈,所以整个府邸都异常冷清。
行人直言早些年的传闻果然信不得,安乐公主薨逝,这王小公子也没念着年少情谊走一趟, 反倒在家中求个安稳。
染上青苔的门扉被从马车上下来的人叩了三声, 院内的小厮探头探脑地开了门,连人都没看清便喊:“寒舍闭门谢客, 闲人请回吧。”
话音刚落, 警惕的小厮像是终于正眼看清了人,眯着的眼睛骤然瞪大, 语气掩饰不住的惊讶:“公子?!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夫人……”
惊觉自己声音有些大,他左右环顾了一番,幸而除了那辆停着的马车再无旁人,便将门拉大了些,仅够单人过, 才压低声音道:“快些进来罢。”
王延邑站在原地没动,神情有些恍惚。明明不过是这两个月没归家,却总觉得比四年不见还要陌生。
他垂眸应了一声, 回眸冲马车颔了颔首, 才提脚进屋。
马车没有回应, 只是见人进去了,又晃晃悠悠地启程。
……
终于兜兜转转重回启明宫,易殊乘着车舆到了扶风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