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咳咳!咳……”王延邑被迫咽下去几口,但更多是被呛得满脸通红。粥液从嘴角溢出,他胸腔剧烈,长久麻木的眼珠终于因生理性的痛苦生出一层水汽,艰难地转动了一圈,终于锁定到林子源冷峻的脸上。
林子源早在他咳嗽的瞬间便眼疾手快地退至一旁,他面无表情回望那双终于有了几分人气的眼睛,一字一顿:“你若是难动金手,那便日日由我代劳。”
王延邑用手背擦去脸上脏污,目光死死地盯着林子源,终是接过了侍从手中重新盛上来的热粥。
林子源也不避讳,兀自拖过一把硬木椅,当啷一声放在面前,便坐了上去,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迟缓的吞咽动作。
等到粥米见底,竟已是两刻钟之后。王延邑的动作总不像以前那么呆滞虚浮,他沉默半晌,终是开了口:“我想出去走走。”声音是多日不曾说话的低哑。
“走。”林子源利落地起身,丝毫没有一丝强迫别人的不安。王延邑迟缓地抬头望了他一眼,唇线绷直,终是起身离开了这间暗无天日的屋子。
王延邑沉默地走在前面,浑身散发着阴郁的气质,街上行人都像见到瘟神一般避着他。林子源落下他两三步,一身世家公子的温润。
漫无目的的路线突然停了下来。
林子源抬眼望着府衙门口的石狮子,福至心灵:“你想去问问情况?”
王延邑僵硬地点了点头。
连亡故公主的灵柩都没见到,不过倒是碰到了陶闵,知府大人识趣地并未问林子源为何还留在宿州。
林子源揣测着王延邑的神色,终是开了口:“大人,情形如何?”
陶闵叹了一口气:“前两日已经八百里加急禀告详情,朝中的旨意还没下发。”
王延邑听罢转身便走。林子源刚准备客气几句,也只欠身道了句叨扰,便跟了上去。
走着走着王延邑又停下来了,林子源抬头一看,居然是梵音唱响的寺庙,他有些狐疑地道:“你还信这个?”
王延邑置若罔闻,抬脚跨入。
林子源倒也习惯了,紧随其后。
殿宇森严,香烟缭绕。王延邑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又一圈,其实他以前从没仔细看过寺庙,就算陪母亲去祈福也只是在禅房候着,从未上香祭拜。
他随意停在一间香火旺盛的偏殿,木然地取了香,就着烛火点燃插进香炉中,也不拜,只是看着上方飘起的袅袅细烟。
林子源只觉得他又在出神之时,王延邑却突然伸手拦住了缓步而过的一个老僧,林子源心中一惊,立刻双手合十,深施一礼:“阿弥陀佛,法师见谅。兄长幼时高烧,行为癫狂。”
老僧慈眉善目,只微微冲林子源点了点头,便将视线转向了王延邑,合十回礼:“施主何事扰心?”
王延邑望着飘散的烟雾,艰难地开口:“今生受苦,死后能去极乐?”
老僧望着他灰败的脸色,声音低沉:“万法皆由因缘。”
王延邑追问:“那真的有来生吗?我怎么找得到她?”
老僧摇了摇头,垂目道:“缘聚则生,缘灭则散。”
王延邑失神地松了手,老僧道了一声阿弥陀佛,便一步步绕开他,消失在殿外竹影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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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二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寺庙,小沙弥才忍不住发问:“师父,刚刚那人不像是我佛门中人。”
“心已死,方求佛。”老僧声音飘远,融化在暮鼓声里。
第107章 葬礼
不过林子源目前既身在宿州, 那也不能日日闲着,总该管管林家的商铺。那日他忙着盘算有些对不上的账本,没工夫陪王延邑出门, 便差人看着他别要他死了。
等人回来的时候, 林子源还在柜台后面坐着,一手捏着账本,一手打着算盘,还能抽空抬眼望一眼王延邑, 见对方双手各拎着一包金银色的什么东西, 便随口问道:“你买这个做什么?”
王延邑难得开了尊口,但说得也不多:“折。”
林子源虽然没看清, 但想着只要这人找点事做总是好的, 便颔了颔首又埋头算账。
等林子源将账本归拢好,趁着天色还不算太晚, 便打算去看看王延邑是否还活着。
由于怕对方寻死觅活,林子源早就差人将门栓卸了,门轻轻一推便开了。
听旁边的侍从说今日回来便没出过房门,但林子源扫眼一看,却没见着人, 只有堆了满整个案几的金银纸元宝。
他眉头一皱,刚要出门询问,但又听见那堆东西后面好像有窸窸窣窣的声音, 便压低了脚步声走过去。
原是被这些金银纸元宝堆得太高遮住了人, 林子源悬起的心终于放下, 他叹了一口气刚想问王延邑买这些做什么,低头仔细一看,王延邑取过脚边的金银纸, 自顾自地东折一下,西叠一回,虽然他的手并不算灵巧,但熟能生巧,速度也并不算慢。
“你叠这个做什么?”鼻尖后知后觉地嗅到浓重的冥币气味,感觉都置身纸火铺门口了浑身不自在,林子源皱了皱眉头,“街上不是都能买到么。”
王延邑没有抬头,手下动作不停:“叠的时候要在心里唤她的名字,不然有别的小鬼抢,她收不到。”
“又在哪儿听的歪门邪道。”林子源一时语塞,抱臂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好端端的少年将军如今整日神神叨叨,实在是荒谬。但总归只要保障王延邑不死便好了,这个程度的迷信他还能接受,便由着他去了。
往后王延邑每日出门的路线便无比单一,林子源闭着眼睛都能走一趟,府衙,寺庙,街边的纸火铺。然后等回到房间,便一个人默默叠元宝,子时一到,便在后面无人经过的院子里偷偷烧掉。
林子源有空的时候便陪他一起,没空的时候便派侍从看着他。
终于等到在府衙中询问陶闵时,对方眉头舒展,松了一口气道,朝中已经派人下来,公主就葬在宿州。
林子源低眉偷偷看了一下王延邑的脸色,只觉得那死灰的脸色又白上了三分。但这也是没办法,公主的尸身若是千里送回汴京城,那恐怕难保完好。皇陵里面立一个衣冠冢已是十分偏爱。
且一同亡故有那么些随从亲卫,若单单只将公主运回汴京,岂不是寒了天下人之心。若是全都运送,那在上面耗费的人力财力实在是过甚。
于是在宿州修葺一座规制不小的公主陵方为最佳方案,葬礼的各项安排也紧锣密鼓地筹备开来。
那日起,王延邑拎回的金银纸更多了,几乎是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从早到晚只有窸窸窣窣的折纸声。
林子源几次从他门前经过,伸手又收回。愈发心烦意乱,索性将自己埋进各铺送来的营收账册中。
不想房门被下人敲响,小厮报有贵客到了,他从账簿中抬起头来,意兴阑珊地唤人进来。
门扉敞开,现出一道风光霁月的身影。林子源一怔,随即猛地站起,疾步迎上前去,带着几分不可置信:“太子殿下?”
门外风尘仆仆的锦袍男子掀开落兜帽,露出棱角分明的俊郎面容,他狭长的双眸扫向林子源,微微颔首:“子源,好些年没见了。”
“不敢不敢,殿下突然来临,实在是有失远迎。”林子源压下心头的震惊,礼数依然周全。虽然早在信中便知道有人会来,但没想到李自安竟然亲自来了,他连忙将人往屋中请。
等李自安侧身而入,林子源才看见身后还有一人。青色长袍裹住了清瘦但不羸弱的身形,桃花眼微微上挑,鼻梁挺直,尾眉下落,很是脱俗的气质。只是不知是不是因为舟车劳顿,眉梢是挥之不去的倦色忧思。
他正想如何开口,对方便勉强牵起嘴角,露出一个浅淡的笑意,自报家门:“在下易殊,字倾之。这些时日深谢援手之情。”
“久闻大名!”林子源眼睛脩然睁大,原来这便是一直以来写信之人。见易殊躬身行礼,他也连忙回礼,侧身请二人入座。
易殊却轻轻摇头,目光望向回廊深处,声音清晰又低沉:“不必麻烦。林公子……可否让我见一见王延邑?”
“自然,那我这就带你们过去。”林子源了然地点了点头,便要起身。
易殊目光投向李自安,李自安便伸手虚拦一下林子源,温声道:“让下人引路即可。子源,我也好久没同你饮茶闲聊了。”
林子源瞬间明了对方要与王延邑独处,便吩咐人仔细照看着。
李自安接过小厮奉上来的茶,放置手边后,才望向林子源:“好些年不曾来往,没想到林家愿意帮我。”
“再怎么说殿下身上流着皇后娘娘的血,伯祖父也不可能这般疏远。且并非是殿下不愿往来,您也是因林家的刻意疏远而不好妄动。”林子源虽然自称旁支,但主家李自安的外祖父与他的祖父是亲兄弟,所以林子源对林家这些事情也了如指掌。
李自安低头尝了一口茶:“小时候我俩关系最为亲厚,如今也没旁人,不必如此生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