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本是为拦截送亲队伍没来,谁也不曾想竟然演变为给这支队伍收尸。众人沉默寡言地吞咽着食物,即使热食入腹,脑海中也是收敛残缺尸体的粘腻之感, 浑身不自在。
无人有心情出声交谈, 只有鼎下柴火劈啪作响,迎合着沉重的咀嚼声。
林子源掀帘出帐, 目眺远方, 却突然抄起身旁侍卫的佩刀,向着远处走去。
旁边盘坐的人顺着他的方向看过去, 见几人骑马而来,马蹄后面的烟尘扬起,如雷霆般逼近。便也拿起武器默默起身跟在他身后,形成一道坚固的铁壁。
对方不过几个人,如何跟他们的军队相比。
来人渐近, 林子源脚步一顿,他本是泉州人,自然认不得马背上的这几个人, 不过却认得他们身上的官服。
“这这这……”为首的老者几乎是滚落马背, 官帽都要掉下来。目光触及那摆放整齐的尸山尸海与堆叠起来的车马残骸, 以及空气中浓到化不开的血腥,几乎一口气上不来,脸上血色尽褪, 幸好他身后的亲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不然只怕会倒下去。
“知府陶大人?”林子源手腕一翻,刀尖朝下递还身后,语气试探。
老者身后的几名仆役横刀向前,厉声喝道:“尔等何人?公主凤驾……”
“老夫正是陶闵,”老者急促地喘息几口,终于缓过神。他压下仆从手上的刀刃,望向面色沉静的林子源,语气带着缓和的意味,“敢问公子尊姓,缘何在此?”
虽然不知道面前的年轻人是谁,但光是那乌泱泱一片虎视眈眈的士兵,也足够这知府放下身段。
“晚辈林子源。”林子源面色和缓,他态度谦和地拱手,世家子弟的礼数尽显。
陶闵松了一口气,毕竟是朝廷中人而不是什么山贼,他回礼道:“原来是林家的公子,不知临架宿州所为何事?”他目光幽深,扫过篝火旁的士兵,又不可避免地望见那尸山血海。
“家父不过是汴京林家的旁支掌事,知府大人不必客气,”林子源语气平缓,“承蒙主家之命,经办西夏经商适宜。近来边境动乱,故多带了些护商的随从。他的目光也随着陶闵扫过惨烈的战场,语气惋惜:“岂料行经此地,便撞见如此祸事,好在时间宽裕,便让人收拾了一下。”
这套说辞并非无懈可击,从宿州去西夏可比经庆州过去绕了些路,但陶闵此刻心系眼前,无暇深究,只颔了颔首:“公子宅心仁厚。此事出在我宿州地界,是老夫监管不力。”语气中的悲痛绝不是作伪,毕竟任谁管理的地界出了这摊子事也高兴不起来。
“大人言重,”林子源一脸感同身受,“是晚辈思虑不周,事发仓促,没能第一时间通报大人,擅作主张了。”
陶闵连连摆手:“辛苦公子耗费人力,替我们省下了不少功夫。”
林子源垂眸,状似毫不在意地随口一问:“大人乘风而来,是朝廷已有旨意?”
陶闵面色沉重地摇了摇头:“是乡民报官,老夫不敢怠慢,特此前来,没想到……”
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些希冀地看向林子源:“公子比我们先到,可知是何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对和亲公主下如此狠手?”
是了,林子源垂眸,连青鸟此刻都不一定抵达了汴京,朝廷哪能这么快知晓公主已经遭遇不测。
“晚辈不知,”他神色惋惜,“我们到时已是此景。”虽然他从汴京来的信中得知是离国人下的手,但此刻又怎将这尚没有证实的小道消息公之于众。
陶闵早料到事情棘手,只叹了一口气:“可见到什么活口?”
“不曾。”林子源答道。即使恶战之下尚有吊着一口气的人,等他们抵达此地之时,也已然失温而死。
“那公主殿下……尚在何处?”每问一句,陶闵的脊背便佝偻一分,像是老了十岁。他目光扫过尸堆,明显寻找了什么。
林子源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公主尚在轿中,不敢轻动。”一则是公主身份特殊,不便与众人的遗骸放在一起,二则是王延邑仍倒在轿前,军中没人敢上前。
“那老夫前去看看。”陶闵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声音苍老了三分,蹒跚着步子往花轿走去,林子源见状也跟了上去。
血色的喜轿依然刺眼地扎根在这片深沉的土地上,陶闵一眼便看见轿前面容憔悴的年轻男子,他脚步稍顿,侧身问道:“这位是?”
“是我林家人,”林子源抿了抿唇,上前两步,“速速过来,知府大人要察看公主情况。”
虽然话是叫人起来,他还是亲自过去将王延邑从地上拽了起来。面上不显,但他暗地里费了好大的劲。
王延邑脚步仍是不稳,全靠林子源撑着。那双空洞的眼睛不知看向了何处,失神地发问:“朝廷……要怎么处置她的尸首?”
公主若未出阁还好,这处于出阁途中,是该算给大圌还是离国呢?
若是属于大圌,那只怕该葬于皇陵,只是宿州离汴京十几日的车程,活人尚且觉得苦楚,更别提尸体了。且不说随时光消逝会腐烂成什么模样,就光是这份颠簸都恐怕让尸首溃散零落,实在是大不敬。
陶闵听出这是同他说话,虽然对方礼数尽失,但顾及林家的身份,他还是客气地回道:“待我将此事禀告入京,一切听凭朝廷旨意。”
毕竟这也并非小事,到时必定有京中下来的钦差大臣亲自前来处理。
王延邑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冷笑,林子源适时开口,语气不容置疑:“家中尚有急务,余下诸事便交给陶大人了。晚辈先行告退。”
如今若是还留在此地只会让人生疑,他召集军队简单辞别,便迅速远去。
军队人数众多,贸然进城只会引发恐慌,林子源化整为零,仔细将人分发到了附近州府,毕竟私印在手,到时候召集也不是难事,便只带了几名亲卫,与王延邑一同住进了宿州城内的林氏别院。
宿州不乏林家的商铺,在此处安全得到保证,消息又流通很快。林子源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同王延邑一同留在宿州,他自己本就是泉州人,不过是过来做个顺水人情,就算行动失败,但此事了结,他也该回泉州。
但王延邑的状态实在是不像能离得开人的模样,难得林子源一个精明的商人动了恻隐之心,他又不敢让王延邑独自一人回汴京,且看对方的样子也不像愿意离开。但若是要他跟自己回泉州,那恐怕对方更宁愿待在宿州,毕竟公主的尸首还在这里。
思来想去,林子源便带着他留在了宿州。
仍有青鸟来信,但不知从几何时,收信的对象从王延邑变为了林子源。
“尊寄林公子台鉴:叨扰清安。闻此噩耗,刺骨寒心,更恐定川情状萎靡,伤心过重。但汴京动荡不安,诸事缠身,尚不能亲自前往接其返回,料其必定不愿离开半步,万望费心照拂,改日定登门道谢,铭感五内。”
“尊寄林公子:听闻定川绝食多日,体虚神滞。烦请公子将下言尽数转告:‘逝者长已,生者当惜。自毁形骸,徒伤亲故。万望珍重此身。’”
“尊寄林公子:朝中终已知晓此事,我等得以借故前来,不日将抵达宿州,劳烦再照看数日,感激不尽。”
“尊寄林公子:……”
林子源捏着信笺,他自幼习得书法,深愔其道。他见过写信人端正的字迹,看得出来对方恐怕深受打击,也不过是勉强集中精神,却仍担忧着旁人。
他望着那间通明的房间,或许是见过王延邑最神采奕奕的样子,他竟真的有些不忍对方落魄如此,每日都亲力亲为。
初到宿州那日,汴京城的回信尚来不及抵达,林子源丝毫不知道怎么劝慰失去挚爱之人,只叫人做好了饭菜送过去。
但东西被原封不动地撤出来,人在房间中枯坐了一整日。
第二日黄昏,林子源推门而入。夕阳的余晖给阴影中形容枯槁的人又蒙上了一层苍凉,眼中尽是死气。林子源深吸了一口气,依旧好言相劝:“我知你伤心如此,只是你父母尚在,就算不是为自己,也合该为他们着想,何苦作践自己。”
但王延邑依旧静静地坐着,连睫毛都没眨一下。
林子源胸口起伏了一下,终是拂袖而去。
后来收到了青鸟来信,一封又一封,他照着上面的话念了几句,但都像石子落入古井,没掀起丝毫波浪。
好话歹话都说尽了,林子源本身也是个少爷,终是眉眼一皱,恶声恶气地开口:“你要做活死人我也不管,只是这是我林家,你至少吃些东西,别活活饿死叫旁人以为我林家是什么穷酸货色。”
依旧没半点反应。
林子源终是失了耐心,他猛地端起案上尚有余温的粥碗,厉声道:“按住他!”
门外侍从应声而入,将其双臂反剪身后。林子源一手铁钳般卡其下颌迫其张口,另一手毫不留情地将米粥对着喉咙直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