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白袍人站他身侧, 垂眸盯着那双因用力过度而失去血色的手。他懂得对方的恐惧, 他的倾之比起旁人多了几分对未知之事的担忧,希望所有人平安顺遂的人总是以最坏的结果来揣测将来。又比旁人多几颗真心, 遇事便更加惶惶不安。
终是没有再等。
同样冰冷的手骤然覆盖在颤抖的手背上, 带着决绝力道的安抚,也是不容抗拒的截停。
李自安终是将那竹筒抽了出来, 小心翼翼地解开了系绳。
那封带着宿州寒意的信纸缓缓展开,字迹整齐,笔风凌然,带有世族大家独有的严谨规矩。
显而易见,此信绝非出自王延邑之手。
“林家林子源, 谨代王延邑公子手书,报汴京贵人知晓……”
暖室中的熏风在信展开那一刻化作凝着冰碴的利刃,从千里之外刺入汴京。
正月二十八, 丑时。
传说中的那根红绳静卧在灰暗荒芜的原野尽头。
边境风沙有些大, 红绳表面铺了一层粗粝的软沙, 在近乎惨淡的曦光垂怜下,大致轮廓有些模糊不清。
但随着距离的缩减,图景逐渐呈现在众人眼前。
那绝不是代表喜庆与希望的红绳, 而是失去生命甚至糜烂的脉管,扭曲着,挣扎着,像是被顽皮孩童挖出来把玩的蛐蟮一般,痛苦地盘绕在这全然陌生的冰冷冻土之上。
诡异的死寂无声无息地在整支队伍弥漫,无人敢出声,唯有愈发沉重压抑的心跳,擂鼓般敲打在每个人胸腔。
队伍依旧以最快的速度向那片红色冲去,马蹄声此起彼伏,却愣是没有一声杂音。
风中开始夹杂起别的味道,逐渐浓郁到化不开的铁锈腥气,混着泥沙和马粪的味道,还有微妙的宛如淤泥深处的恶臭。
视野越来越清晰,那触目惊心的景象一口一口蚕食着所有人尚且残留的侥幸。
尸体。
遍地都是尸体。
横七竖八,姿态扭曲怪异,围着歪七扭八倒地的车马散了一圈。有身着离国近卫服饰的,更多的是大圌亲卫醒目的朱红盔甲,本来吉祥喜庆的纹样却被近乎黑色的血渍覆盖,凝固成斑驳的疤痕。
拉车的骏马倒在血泊中,马腹淌出青黑色的肠道,像是被什么东西吃了一半。
车轮深深嵌入被血泡透的软泥里,仿佛生来就是长在地里。
红绸软玉就像不值钱一般,散落得到处都是,被践踏得面目全非。
唯有那顶最奢华的喜轿,宛如祭坛上孤零零的贡品,近乎诡异地保持着端正的姿态,矗立于尸山血海之中。
所有人勒住了缰绳,仿佛被铁钉摁在了原地,谁也不敢再往前迈一步。
此刻连马蹄声都没了,像是受不了如此安静的氛围,风卷着细沙携着腥气穿过人群,掠过丝绸和空洞的车板,发出呜咽声响,像是在奏哀乐。
“呕……”不知是谁忍不住翻涌出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又很快被压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队伍最前方的年轻男子身上。
这是此次任务的首领——王延邑。
他的神色不同于众人的哀戚,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仿佛这一切惨烈丝毫波动不了他的情绪。
唯有目光穿透重重叠叠的污秽与血腥,牢牢锁定那顶孑然独立的喜轿。
他甚至轻轻夹了一下马腹,疲惫不堪的骏马嘶鸣一声,只顺从地往前迈了两步,便又止住了。
他翻身下马,动作僵硬迟缓,像是耄耋老人。粘稠湿冷的气息鬼魅般顺着着地的脚踝往上蔓延,带来刺骨的寒意与恶心。
他迈步向前,踩过破碎的青玉手镯,又踏过糊满血泥的锦被,绕过被一刀封喉怒目血睁的少年侍卫。
他的步履已经平稳,神色依旧淡然,只是鼻间、口中却悄无声息地溢出鲜红的血珠,起初只是一滴两滴,很快便涌成细线,顺着下颌滴到胸前的盔甲上,又沿着边缘滚落到地上,一颗两颗接连不断地坠下,溅出一朵朵鲜妍的血花。
脚步停不下来。
林子源眉头一皱,他原是不信离国人有这么大的胆子,正好他最近闲来无事,便过来看看热闹的,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不敢想王延邑若是看到轿中的场景会变成什么样,他连忙翻身下马,近乎飞奔过去,速度快到他的喉间也涌上一股血气,终是赶在王延邑前面率先到了喜轿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做足了心里建设,这才掀开了帘子的一个角。
一眼。
他只看了一眼,便身形一僵,草草放下了帘子。
纵使从未与这位公主有着什么往来,但生死当前,心里也不免也涌上一份同情。
他闭了闭眼睛默哀一瞬,便背过望着绝望中仍抱有一丝侥幸的众人轻轻摇了摇头。
军中终是没忍住落下几声叹息,死寂又平添了几分绝望。众人日夜兼程,没料到会是这个下场,一时有些凄婉,担忧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望向那仍在缓步向前的身影上。
“公子……”
王延邑置若罔闻,他神色淡然,目光悠长,像个正常人一般揩去唇角鲜红的血迹,但实在是太多了,又一刻不停地流淌,便在手背蜿蜒出缠绕不清的血线。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血色尽失的双唇轻轻颤抖着,依旧僵硬地走至喜轿前,林子源伸手想拦住他,却被他侧肩躲过。
直到此刻才像是耗尽了支撑身躯的最后一丝精气,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身体晃到不得不的撑着喜轿上的立柱。
“嗯……”又是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闷哼,一小口黑血从他捂唇的指缝间淌出,他眼疾手快地歪了歪头,任他们滴在脚边,没半点溅在早已遍布污渍的轿身上。
林子源双唇微张,还想再劝,但望见他的神色,终是止住了口。
那双他第一次见便觉得璨若星河的眼眸此刻只有无边无际的死气。
低头喘息了片刻,等口中的血暂时淌完,王延邑小心翼翼地伸出了那只尚且没沾上血迹的手。
那手拉得开强弓,又提得起铁剑,如今又握了两天两夜的缰绳,此刻以最轻柔的姿态缓缓靠近了那面垂落的红帘,生怕吵醒轿中熟睡的人。
但指尖微不可察的颤抖终是带动着悬垂的流苏晃动起来。
一道狭长的缝隙便在这摇摆间晃开了。
所有的动作连同呼吸、心跳、思绪。
全部凝滞了。
明明喜帕稳稳盖在头顶,遮住了脸。
明明端端正正地坐在轿中,甚至双手合乎礼仪地交叠在并拢的膝上。
明明一切都这么静谧安详。
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只是纤细的脖颈上怎么有一道一指深的切口,翻出暗红色血肉。
那厚重的血色怎么浸透了这华美的大红嫁衣。
支撑他两天两夜不眠不休跨越千山万水的弦终于在看清这景致的那一刻崩断了。
后知后觉的疲惫淹没了他整个身躯,终于脱了力轰然倒塌,再也承受不住般整个人砸在冰冷黏腻的泥泞中。
四周的空气彻底凝固,连风也不愿意眷顾。
林子源僵在原地,伸出的手与王延邑的肩不过咫尺。只是那尚有温度的手指,终究是无力地垂落下来。
大概任何的劝慰都是如此的不合时宜。
林子源深深吸了一口气,宿州饱含腥气的冷气灌入胸腔,刺得人想要作呕。
他近乎凶狠地转身,望着这群同样茫然无措的军中众人,他们同样是辛苦两日一无所获,不该陪着主将陷入无边的绝望。
“全军听令!”他开口,声音是读书人惯有的清朗,此刻却带着铁刃般的尖锐,试图在这片死海中劈出一道缝隙。
“就地扎营休憩,半个时辰后,”他的声音停顿一瞬,似乎是眨了眨眼,便又道,“收敛……遗骸。”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力,砸在呆滞的众人头顶。
士兵们如蒙大赦,至少眼中有了神,哪怕带着深深的悲哀。
林子源最后望了一眼那如同石碑般跪在喜轿前的身影,王延邑仿佛已经与整片血污的土地融为一体,也是遗骸中的一具。
他收回目光,快步走向堪堪支起的军帐。
帐中简单粗糙,他取出墨条和砚台。冰凉的宿州水磨出的墨水也带着刺骨的寒意。
狼毫悬停在粗糙的信纸上方许久,墨水几乎都要从爆满的笔尖低落。他透过帐帘缝隙往外看,迟来的日光终于洒在了这片早已凉透的土地上。
他眨了眨眼,想稳住心神。
提笔,笔尖落在纸上,第一个字仿佛用尽毕生力气:“林家林子源,谨代王延邑公子手书,报汴京贵人知晓……”
第106章 宿州
当初送亲的阵仗有多庞大, 如今现场便有多狼藉。等众人面前归拢收敛完毕时,已经日薄西山。
夕阳的余晖撒在这片了无生机的冻土之上,疲惫不堪的军队围坐一团, 铁鼎咕噜咕噜冒泡, 这是今日难得的休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