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离开汴京二月有余, 一切计划和行程全部耽搁,正逢殿下差人过来请。
他推门一看,殿下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案前,而是孤身站在书架前。
他穿着寡淡的素服,储君服丧以日易月,还得再过两日才结束公开的哀悼仪式。
“殿下。”易殊垂眸走近,压低声音唤道。
长身玉立的人闻声回头,他脸色淡然地颔了颔首,回到了桌案前,指尖轻轻点了点卷轴:“倾之,快坐下。”
易殊依言坐在身侧,抬眸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李自安伸手在易殊手腕上揉了揉:“你瘦了好多。”
这些日子大家都忙得脱不开身,宿州官驿狭小人多眼杂,众人兴致又不佳,一直没能好好说几句话。
感受到腕上的暖意,易殊搭上李自安的手,眉眼温和:“殿下近日很累。”
政务时不时地传书过来,葬礼上也不能有一丝懈怠,一个人恨不得劈成两半来用,行事上也得一丝不苟,不敢出任何差错。
“……”李自安浅浅叹了一口气,如今形式逼得人喘不过气,唤自家倾之过来也不只是为闲谈,他望着眼前人,缓缓开口,“恭亲王临别前赠予我一样东西。”
他从书架的暗格中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深色木匣,放到了易殊跟前的桌案上,沉声道:“你看看。”
易殊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字眼,他没着急打开,只是望向李自安:“临行前?”
早有流言风语传出,说是恭亲王要举家迁到宿州,王府的管事已经在张罗着变卖老物件,筹出闲钱在宿州买一个宅院,只是不知几分真假。
“嗯,是真的。”李自安看出对方心中所想,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肉眼可见的疲惫,“他们要留在宿州。”
易殊已经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他们了,毕竟他没进昭宁的灵堂。
不过听说夫妇二人很是平静,估计是一无所有以后的无所谓。
王府搬迁并非易事,要皇命特许,宗人府协调规划,再与地方官府的配合。政治、财政、人员、礼仪方方面面损耗巨大,若是换成几个月前的恭亲王,那是断然不敢如此专横的。
但事已至此,朝中固有的反对声音也消弭了。
李自安顿了顿,继续道:“饯别前叔母特留我说上两句话,她如今眼睛不大好,风一吹泪便止不住地流。她说愿意留在宿州,这下可以好好陪着小祐。”
昭宁自五岁入宫起,每旬回一次王府。恭亲王妃总是早早进宫,亲自接人,一刻钟也不舍得错过。等到翌日清晨,将人送至凤阳宫,再恋恋不舍地离开。
如此十来年,风雨无阻,从未间断。
因为幼时娇惯,总要大家只喜爱她一个,恭亲王夫妇没有第二个孩子。
“这样也好。”李自安回想起来妇人凭栏出神的模样,近乎自言自语地下了定论。
说起来虽然称一声叔叔叔母,其实这些年来关系并不亲厚,但临了了反倒后知后觉这一丝浅浅的血缘。恭亲王一家到了宿州,汴京城内父缘的亲系便只剩下皇帝了。
汴京城是福泽之地,但宁北侯府倒下,林家元气大伤,皇家手足生隙。
易殊抬头望着皇宫比寻常人家不知高上多少的房梁,反问道:“这样真的好吗?”
这问题真的很难回答,李自安沉默地望着窗外没接话。
易殊知道此道无解,轻叹了一口气,又拉回正事:“那李禛呢?”
李禛奉命带领军队赶往宿州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不过大抵是两人气场不合,易殊并未瞧见李禛。
李自安翻开一叠文书,回道:“他请命驻守宿州。朝中还为那件事焦头烂额,但若是要宣战离国,李禛会是副帅。”
大概是那夜不顾一切夜闯宫禁的缘故,易殊罕见地不似从前般怀疑李禛的动机。他一向看不惯李禛,从小处心积虑想要爬到人前,不惜做下许多祸事,如今太后对李自安怨念与日俱增,李禛算得上是苦尽甘来熬到头,反倒一股脑扎进了宿州。
心中只不过是有些感慨,并不足以让易殊对其改观。他抬起头:“他在朝中担任要职,他走后的空缺……”
“吏部已经着手挑选合适的人手。”李自安对上易殊的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那便好。”易殊语气平平并无起伏,他低眉望向面前的匣子,有些犹豫,“现在打开?”
“嗯,”李自安点了点头,面色凝重起来,开口解释,“这是皇祖父生前留给二皇叔的,说此物性命攸关,切莫交给旁人。”
易殊垂眸,这般看来,其实也不见得先帝有多漠视李诫,毕竟他也并未额外给另两个儿子留下什么遗物。
光是想想便知道匣子里的东西并不简单,但易殊此刻竟出乎意料的平静。
细长的手指抚上了匣子的暗扣,他手腕一翻,这多年不见天日的内身终于呈现二人眼前,伴随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东西很简单,就是几叠写在牛皮上的信件,日期最靠前的是一些有关西夏的情报研究,稍稍往后些便是察觉到西夏的动向有些诡谲,日期最后则是石家与西夏通信的拓印,得出石家勾结西夏的结论并加急送往汴京。
翻到最下面,是先帝特聘易长平为巡按御史的密旨。
一切都和易殊的推测大差不差,只是铁证终于到手中。
世子之所以常常绕路庆州,的确因为先帝察觉朝中党臣与西夏串通勾结,但苦于看不清贼人究竟是谁,便特聘易长平为巡按御史,私访庆州调查此事。
经过几年蛰伏,终于确定竟然是石家,是驻守庆州每年为抗衡西夏死伤无数的石家人。
当时岁末宫宴记载,石家主家从庆州赶回来赴宴,石家小姐凌云因年纪与诸位皇子相仿,便受邀到宫中小住了一段时日。
大年已过,石家准备返程庆州,先帝坐在龙椅上笑着问:“你们家云儿与太子相处甚好,庆州风沙重,儿子尚能有一搏之力,女儿细皮嫩肉,不妨留在宫中。爱卿抗戎有功,这也算是朕的一番心意。”
如果石家人通敌是假,那的确算是帝王的嘉奖。但倘若是真,那双方都明白这是明晃晃的威胁。
一旦石家人轻举妄动,那宫里面的女儿便要遭殃了。但换个角度,这何尝不是先帝给的一次让他们就此收手的机会。
但石父毕竟是见过风浪的大人物,他面色如常,大笑着同意,并坦言来年岁末论功赏之时再接爱女回家。
后来明面上的结果大家也清楚,说是有奸细向西夏泄密,招致庆州失守,石家军全族被灭,宫中凌云小姐成为唯一独苗。
但按照匣子中的信件,果然是石家与西夏苟合,但不知为何西夏临时反水,将石家人一并斩于马下。
事出以后,易长平这份巡按御史的差事也告一段落,再也不必往庆州绕路。
不知为何,先帝并没有将事情本来本末告知于人,或许是因为作孽的人已经死了,至于石凌云,连亲生父母都将其弃于宫中,那她也不必承受他们的过错。
真相并不复杂。
但由于所有人都不知道这段辛密,明面上只看见世子常常途经庆州,石家人忠心耿耿,甚至将女儿留在宫中做质子,最后随着庆州殉城。
所以当初传言一切都是宁北侯世子的问题,招致宁北侯府被封禁,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大概在火焰烧身之前,易长平还想着等到呈堂证供之时会有人将当年真相公之于众,但他没想到死亡来得如此之快,甚至来不及有公审的机会。
侯府蒙受冤屈十余年,多地辗转寻求真相,没想到证据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倾之。”李自安觉得眼前单薄的身影更憔悴了些,像是一碰就碎,只得将声音化作水一般唤人。
易殊呼吸声浅得就要听不见,但他身形依旧挺拔,他轻轻摇了摇头:“我没事。”
证据在李诫手中,若是他当年第一时间拿出来……
但到如今,易殊也没想象中那么恨他们。
世人大多明哲保身,舍生取义本就是空话。
恭亲王谨小慎微,自顾不暇,哪有胆子替旁人说话。
侯府已亡,再恨也不过是枉然。
易殊垂眸缓了好一会,终于在李自安担忧的目光中睁开了眼,望向窗外:“殿下,明日又要下雨。”
李自安望着聚拢的墨云,轻点下巴:“近来多雨,我送你回去。”
易殊摇了摇头,神色已经恢复淡然:“殿下案上还有积压的公文,送我回去倒是没什么,只怕回来沾一身雨,耽误事情。”
于是李自安便站起身,目送那道身影抱起桌上木匣,缓缓往门外走。
在即将跨出门槛时,易殊回了一下头:“陛下身子好些了,殿下当常常去看。”
在抵达宿州之时,便听说李训身体好转,比以往都要好得多,甚至又能理事了。
李自安忙不迭地点头:“我知道,一切都好,不必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