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他也坚信自己是命定之人,对未来无限憧憬。
虽然在京中的时日不多,但若是他想出游,很快便会涌出一大片孩子跟随, 有很多他都叫不上号, 但也尽量照拂着。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那日乘马归来, 却见府中乌泱泱一群手持刀刃的禁军,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被关在偏苑的客房。
朝廷行事狠戾, 把他们一一分隔开。
他不能与父母见面,无法询问发生了什么。
还是府上一个给他送饭的小姑娘忍着泪水告知他实情。
从听清楚第一句话他就开始皱眉,父亲通敌叛国,怎么可能,父亲常常教他忠君报国, 谁叛国父亲都不会叛国。
这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朝廷一定会查明真相,还他们一个清白。
多久了?好像有半个月了吧, 易殊躺在破竹板上, 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每日唯一的进食就是半碗粒粒分明的米水, 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
不过他相信朝廷会还他们家一个清白,毕竟整个宁北侯府的忠心人人可见。
半个月来,他每日都在期待中醒来, 又麻木地睡过去。
今夜看管的禁军又进来粗暴地清点人数,这些人的态度一天比一天恶劣,看他的眼神也从最开始的有所顾忌到现在的肆无忌惮,易殊的心也一天比一天凉。
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突然感受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他在黑暗中翻身一看,是府里一个他平时并没有多加注意的侍卫。
不待他说话,那个侍卫就捂住易殊的嘴,贴近易殊的耳边小声地开口:“公子勿语。”
说完,他就带着易殊小心翼翼地避开府内夜巡的禁军,一路艰辛地翻出了侯府。
两人不知道在黑夜中跑了多久,易殊突然后知后觉地停了下来,皱着眉道:“这是做何,私自出府是犯法的。”
那时天真的少年一心遵纪守法,丝毫不会怀疑朝廷是杀人不眨眼的豺狼,徒劳地等待着不会到来的真相。
侍卫看了看停在半路的易殊,言简意赅:“世子殿下吩咐的。”
十三岁尚且比侍卫矮上一大截的少年愣了愣神,突然反应过来不对劲:“父亲为什么突然让我逃出来,府里发生了什么”
此时他们已经距离宁北侯府三里远了,易殊有些急促地抓住侍卫的衣襟,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失礼。
侍卫没有说话。
这时远处传来惊呼声:“宁北侯府走水了。”
易殊错愕地往侯府方向看去,张牙舞爪的火舌肆意地舔舐着侯府,在这样漆黑一片的夜里像是鬼魅的精灵。不知火已经烧了多久,才被起夜的普通百姓发现。
“是偏苑,偏苑着火了,”易殊有些手足无措,“母亲,父亲,他们还在火里,我要回去救他们。”
他一面说着,一面就动身向侯府跑去。
侍卫一把拉住他说,面色沉静:“来不及的,我们回去也已经于事无补了。”
易殊如何听得进去,执拗地要往回跑。
侍卫有些气急:“您回去又能做得了什么呢?”
此话一出,易殊的脚步一沉,是啊,自己回去又能做什么,十三岁的身量,连母亲都抱不起,更何况救人呢。
侍卫以为他终于听进去了,却见小少爷回眸,眼中闪着黑夜中从没见过的光:“死也要和父母死在一起。”
侍卫有些气急败坏:“他们如果希望你同他们死在一起的话,还费尽心力找人带你逃出来干嘛。府里有那么多官府的人,说不定殿下和世子妃早就救出来了。”
易殊坚定的神色有些动摇了,朝廷看管得这么严,父亲母亲都费尽心思地派人救他,自己若是现在回去,岂不是让他们的努力付诸东流吗?
察觉到了易殊的想法,侍卫趁机继续带着他逃离京城。
在城门口被抓时,易殊一开始只是有些错愕,然后他竟然觉得理应如此。
不过是死亡,不过是和父母一起赴黄泉而已。
他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他听见侯府上下全都殉难,无一幸免时。
他还是失去了所有的知觉,他听不见任何声音,感觉不到任何温度,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明明跪在冷冰冰的青石板上,明明那个高高在上的女人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还把一把泛着寒光的东西扔过来,但是他的意识一直不能回拢。
这就是死亡吗,或许早在看到侯府燃起的大火时,他的魂魄便也葬送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永恒,他感到指尖传来一丝热意。
原来自己还有感觉,他瞥了一眼,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少年往自己手里塞了一个手炉。
不知何时自己身处一个马车里,一个明黄色衣袍的人坐进来了,原来是皇上。
思绪好好渐渐回拢,隐隐能想起发生了什么。
跪在灵座里,易殊还是哭得不能自已,明明已经说好了要坚强,可是那么大的一座宁北侯府,曾经充满那么多欢声笑语,有那么多张鲜活明媚的笑脸,现在居然空荡荡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死亡啊,真是充满诱惑。
所有人都这么残忍,留他一个人待在冷清的府里送行。
一死了之,何其简单,随便找根白绫就可以解脱了。
居然不行。
居然不行。
父母想让他活着,宁北侯府的冤屈也没有洗清。
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在明礼堂受到刁难他并不意外,毕竟世人最爱落井下石,而他现在的地位连狗都不如。
太后让他跟着禁军练武,分明是变着法子的酷刑,禁军下手没轻没重,再这么下去会死的,他必须想个办法拒绝,并且身为太子侍读,那个太子好像也不喜欢他,得想个办法一举两得。
对了那个太子有些眼熟,好像是往他手中塞手炉那个。
没想到太子这么容易感动,不过是为他挡了一下刀,他就突然变得对自己这么殷勤,真是好骗。
不过这样也好,他现在在宫中处处受限,若是有太子的庇护就会活得轻松很多。
身边多出来王延邑和昭宁,哦,自然还有太子李自安,他渐渐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以前朋友一大堆的感觉。
虽然有些矫情,但是他还是想说,和他们待在一起真是出乎意料的安心。
宁北侯府的冤案,他渐渐摸得着一些头绪了,但还是迷雾萦绕。
太子真的很笨,皇上病重无力朝政,他却安安分分的,不知道去拉拢朝臣,现在太后势力更加壮大了。
李自安怎么这么笨,不是他想帮李自安,只是石凌云绝对与侯府那场大火脱不开关系,所以。
他谋反了。
果然还是太年轻缺乏考量。
可是还不是因为李自安太笨。
皇上身体越来越严重,李自安还敢听石氏安排去鹿鸣寺,说不定回来传位诏书都颁给别人了。
可是自己失败了,被问到当年狩猎之事,他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因为他真的做了。
殿下,现在放过我,下次再见,我们可就是死敌了。
是的,出东门的路他自然知道是李自安派人打开的,不然以太后的精明算计,自己怎么可能会逃得出去。
他没想到殿下会来找自己,虽然迟早会见面,因为他还会去查当年宁北侯的事情。
但是他没想到殿下会亲自过来,仅仅通过很早之前自己随意透露出来的线索便孤身一人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他想激怒太子殿下,毕竟他们现在已经是两个阵营的人了。
可是那人好像听不懂一样赖在这里。
一国太子,人们口中的玉人,现在怎么这样。
罢了,殿下。
其实谋反不是为了与你反目。
我想,亲手扶你成为九五之尊。
上一盘棋下得太匆忙了,所以成了死棋。
现在,让我为你重新再下一盘。
庆平十九年,不终山上。
第92章 天枢阁
郁苛松了口, 将这些年与黔安王的往来全盘托出,一字一句全是谋逆的死罪,掀起轩然大波。
如今朝野上下乱作一团, 多说多错, 谁都怕被被拉下去垫背。不过石凌云什么大场面没见过,她很快稳住心神,安抚众人。李自安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储君,连同着中流砥柱的肱股之臣一起协理压下这天家丑闻。
为了防止打草惊蛇, 因为李自安第一时间便提议派人前去黔州将黔安王——也就是他的皇叔‘请’来汴京。
按理说黔安王应当很信任他的心腹, 毕竟无论是梁文谨抑或是郁苛,在易殊捏住了他们的七寸之前, 那可真是金口难开。
在这种情况下, 黔安王应该按兵不动静观其变的。但世上哪有这么多十成把握的事情,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 总归等到朝廷调动的人马抵达黔安王府之时,里面早已人去楼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