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小男孩大约七八岁的年纪,白白净净的,葡萄似的眼睛又黑又亮,透出聪慧灵秀之气,即便是在病中,背也挺得直直的,像一棵小树苗。
嘉宁长公主受了这一礼,见外孙虽然长高了,但也消瘦许多,不由得哽咽道:“懿儿真乖,快起来罢。”
褚萧懿依言起身,又转向梨瓷,端端正正地作揖,“问舅母安。”
梨瓷也回了一个福礼,“臣妇不敢当,殿下万福。”
谢流萦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虽然不发热了,但眉间仍有些忧色,“懿儿这会儿好些了么,可还难受?”
“母后不必忧心,”褚萧懿正色道:“儿臣已经大好了。”
别看他年纪小小,说话却一板一眼的,声音虽然算不上洪亮,稚嫩的嗓音里透着股认真的劲儿,着实惹人喜爱。
“这孩子莫不是掐着饭点醒的,”谢流萦强撑出笑意,转头吩咐知意道:“布膳吧。”
虽说是布膳,其实也不过是将人送过来的残羹冷炙摆在桌上而已。
知意点了点头,打开从殿门处取来的食盒,散发出油腻的气味,冷掉的炙羊肉散发出一股浓烈的膻味,鲤鲙已经碎了,肉和鱼刺搅在一起,只剩下一盘糯米糕勉强可以入口。
虽是如此,已经比先前的境况好上许多了。
褚萧懿这几日风寒发热,本来就没什么胃口,闻到了腥膻味儿,小脸顿时发白。
嘉宁长公主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虽知大局为重,脸色还是不免难看起来,“这几日,你和懿儿在宫中就吃这样的东西?”
梨瓷握着木箸,原本还想去夹一块糯米糕尝尝,又悄悄将木箸放下了。
“去换些清淡的来。”谢流萦无奈地给知意使了个眼色。
知意点点头,捧着一支金钗匆匆而去,却仍是空手而归,如今坤宁宫的东西,哪还有人敢收?
“母亲莫要生气,还是身子要紧,眼下暂且忍一忍罢,”她嘱咐知意为母亲剔鱼刺,看向褚萧懿时,不自觉露出些许忧色,“懿儿才退了热,偏生就送了这些荤腥之物来,糯米又积食,可如何是好?”
褚萧懿攥着木箸,腹中饥鸣与喉间反胃不断拉扯着,他眼睫低垂,却也乖巧地没有动筷。
梨瓷见状,从衣袖里掏了掏,出人意料地取出一个油纸包来,里边是几块精巧的茯苓夹饼。
这是谢枕川特意为她研制的,不伤脾胃,便是体弱之人也能食用。
“臣妇恰巧带了些吃食,是茯苓和果仁所制的茯苓饼,二皇子殿若不嫌弃,便勉强用些罢。”
雪白的茯苓饼莹润生光,散发出诱人的香气,褚萧懿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嘉宁长公主知道她的宿疾要忌口,才会带这些吃食在身上,不由得有些担忧,“那你…”
梨瓷展颜一笑,“恕瑾哥哥才嘱咐我要多食鱼肉,母亲不必为我担心。”
都是双身子的人了,嘉宁长公主哪里能不担心的,正好她碗碟里的那块鱼肉还没有动过,便径直夹给了梨瓷,“那便多用些,怎么也要吃饱才行。”
梨瓷也不见外,立刻便夹起来吃掉了。毕竟她常年忌口服药,已经习惯了这些寡淡无味的吃食,咽下冷腥鱼肉时,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谢流萦虽未多言,眸中已经微微泛出水光,“懿儿,还不快谢过舅母。”
见母后同意了,小皇子立刻端正行礼,接过舅母手中的茯苓饼。
这茯苓饼虽然不甜,里边却添了核桃、花生和松仁,格外地香,褚萧懿咬下第一口时还能勉强固守仪态,待尝过了清甜的坚果香,立刻没忍住小口急食起来。
才尝了一口,褚萧懿立刻小口却迅速地吃了起来。
殿外更漏声声,几人皆是心事重重、勉强垫了垫肚子,只有梨瓷多动了几次筷子,临睡前,还在院子里看了一会儿的星星,这才洗漱回房,安安稳稳地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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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瓷睡得很好,半夜的雷鸣也未将她惊醒,晨起时,窗外雨声依旧连绵,她掀开薄被,竟觉一阵凉意,这才发觉京师已经进入雨季。
她想起前夜谢枕川教她观星时的情景,他握着她的手指划过夜空,说月亮升到有如一片毕网的星宿时,便有肃肃晨风,雷雨俱作,此刻听着檐外雨声,便知自己昨夜没有看错。
梨瓷仔细穿戴整齐,迫不及待地推开了房门。
霎时风雨扑面,大颗大颗的雨珠砸在地上,溅起一片水雾,狂风裹挟着雨水乱吹,哪怕她站在门内,也被打湿了一片衣角,天色昏沉如墨,连宫墙的轮廓都模糊了。
梨瓷来到正殿,谢流萦此刻也正搂着褚萧懿看雨,只是与梨瓷的雀跃不同,她的眉间凝着化不开的愁绪。
知意去取今日的早膳,却是空手而归,她面上还些不安,“娘娘,今日的早膳被惠贵妃的人取走了,说是惠贵妃中午要在听兰宫设宴款待长公主与谢夫人,便不必用早膳了。”
嘉宁长公主抿唇,“黄鼠狼给鸡拜年。”
梨瓷虽然只和惠贵妃打过那一次照面,但实在对她没有好印象,更别提大皇子了。
她也附和道:“母亲说得是,这宴还是不去为好。”
知意望了皇后娘娘一眼,不敢答话。
谢流萦平静道:“说罢。”
知意忐忑道:“她还说,若是长公主殿下与谢夫人不愿去,她们就只好派人来‘请’了。”
虽说是“请”,但指不定要用什么手段。
“好大的脸面,”嘉宁长公主冷哼一声,“本宫一人去赴宴便是。”
“哪里有那么容易,”谢流萦轻叹一声,已然下了决心,“母亲,我陪您同去。”
“母后,不要去!”褚萧懿突然拽住母亲衣袖,眼圈泛红,他年纪虽小,却已有老师开蒙,虽不知当前局势,还是本能地感到了危险。
谢流萦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阿懿乖,你和舅母待在坤宁宫里,哪里也不要去。”
褚萧懿摇摇头,“不,儿臣要和母后一起。”
谢流萦的表情严肃了些,“阿懿,母后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不可任性。”
小皇子不说话了,眼睛里沁出泪水来。
梨瓷出言道:“皇后娘娘,此宴不可赴。”
谢流萦勉强笑了笑,“身处宫中,便已是瓮中之鳖,即便不去听兰宫赴宴,也不过是苟延一刻罢了。”
她抬头望向远处茫茫水幕,自己遇人不淑,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谢枕川一人身上了。虽知阿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但也并不知晓他会在何时动手,此刻也只能忍耐。
梨瓷似乎看透了她的想法,不顾礼法地握住了谢流萦微凉的手,急道:“娘娘,他们今日必会来的。”
谢流萦只当她是在安慰自己,“好,既然是阿瓷说的,我自会信。”
“是真的,恕瑾哥哥教我看过天象,月离于毕,俾滂沱矣……”梨瓷着急起来,但又担心隔墙有耳,不敢将谢枕川的谋划禀明,只道:“我们都不要去,好吗?”
像是在印证她的话,远处的黑云渐渐涌了过来,又一道闪电劈开天幕,雷声沉闷地穿过宫墙,大雨滂沱,无端惹人心慌。
嘉宁长公主与梨瓷相处得更久,心知这的确不是她能够说出来的话,她转头望向女儿,神情慎重,“听小瓷的,便是瓮中之鳖,也不能叫他们这般痛快地捉了。”
谢流萦略一思索,便明白了两人的意思,“只是坤宁宫前后都有重兵把守,如何脱身是好?”
几人都无武艺傍身,强取定是不可行的,但是又该如何智取呢?
众人又陷入沉默。
嘉宁长公主忽道:“坤宁宫偏殿花架后有一处狗洞,约可容一人通过。”
众人闻言愕然,毕竟这话从一贯雍容端方的嘉宁长公主口中说来,着实有些不易。
嘉宁长公主的脸色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很快解释道:“本宫幼时养了一只西域獒犬,壮硕如牛犊,偏生它最爱来坤宁宫玩耍,彼时这里空着,父皇便命人在墙根开了个洞。”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却道尽当年盛宠,先帝的掌上明珠,连爱犬都能在坤宁宫来去自如,不过那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了。
谢流萦的记忆里也没有那条大狗的身影,只依稀记得后来父亲抱回的那只叫“重霄”的松狮,是一只可爱的小狗。
“看来倒是天意,”她善解人意地替母亲打圆场道:“那便如此,与其主动去听兰宫为质,能够给他们添些麻烦也好。”
此事宜早不宜迟,几人坐在一处商量,很快便定了下来:从狗洞脱身之后,兵分三路,嘉宁长公主带着知意往南,谢流萦带着闻莺往北,梨瓷带着褚萧懿往西。
“阿瓷,”谢流萦将儿子的小手放入梨瓷掌心,声音有些颤抖,“此处唯有你从未入过宫,不易被人认出,只有拜托你带着懿儿了。”
梨瓷知道褚萧懿的重要性,原本还担心自己担当不起这般重任,见她这样说,自是勇敢地点了点头,牵过了褚萧懿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