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回雪”是当朝制琴名家齐崖大师的先师所制玉箫,通身白璧无瑕,其音清越空灵,若流风之回雪,故以此得名。
梨瓷拨弦动作愈快,几乎要在弦上拨出残影来,就连琴案上熏炉也被袖风带得明灭不定。
她原本是任情恣性、随遇而安的性子,今日却难得起了不服输的念头,除却为了替外祖、滢表姐,还有阎神医正名,也有一分是为了自己。
弹到第五段,那根将断之弦仍然未颤半分,其余六弦犹自铮铮,有如碎玉倾盘。
只是梨瓷的脸色更白了些,鼻尖已沁出细汗,指腹也勒出红痕来。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时,不知从何处飘来一阵箫声,起初低低应和,似随春风入夜,润物无声,其后又陡然清亮,与琴声相合,而且好像知道她断了哪根琴弦似的,巧妙掩盖第三弦遗漏之音。
听着越发谐美的乐声,褚萧和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随手招来一名侍女,朝箫声传来的方方向扬了扬下巴,“那是谁的院子?”
侍女战战兢兢答道:“那是世子的停云馆。”
怪道自己不喜欢这丝竹之音。
褚萧和磨了磨后槽牙,将手中瓷瓶握得更紧了。
“本王要去那里歇息,送一壶碧玉春来,”他指了指园中西北角的那一处花架,沉吟片刻,露出一个莫名的笑来,“对了,还要一碟樱桃毕罗。”
那侍女不明就里,只能应了一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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园中曲韵渐入巅峰,却闻琴箫二音一反常态,箫音激昂似高山坠瀑,琴韵反倒愈显悠远,似壑舞回风,非但不显违和,反倒将这曲《阳春》演绎出空前绝后的新意来。
琴萧和鸣,二人的表演宛如天籁,一曲终了,仍觉余音绕梁,院中一片寂静,久久未有人言。
总算是有惊无险地弹完了此曲,梨瓷轻舒了一口气,从琴案前起身,静待众人评判。
只是不知奏箫者是何人,自己一定要好好感谢他一番才是。
亭下寂静良久,倒是院中那株赵粉的叶尖儿颤了颤,重新支棱了起来,青绿透亮的叶间,粉嫩的花瓣层层翻涌,由浅至深次第绽开,清新怡人的香气袅袅地浮上来,融进了曲调余韵。
不知先是哪位宾客口中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随后掌声雷动:
“无量寿佛!今日琴箫和鸣,方知何为天籁,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这位姑娘通身的气派,真真是空谷幽兰一般,怪道嘉宁长公主要认其作义女呢。”
“是啊,这哪里是弹琴?怕是将软风春色都凝于指上了,不知这奏箫的又是哪位高人?”
……
高下立现,胜负已分,满园宾客竟无一人再提及徐梦舒之名,哪怕是王知婉也识趣地侧身不看她,未替她辩驳半句。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唯有徐梦舒接受不了这一事实,她双眼泛红,怨毒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梨瓷,尖声道,“你作弊,有人帮你,怎么能算是你赢?”
梨瓷虽然不擅口舌之争,但也知道不能任凭她污蔑自己,正要反驳,已经有人替她开口了。
“徐姑娘既然习琴,应当能够看出,便是未有箫音相合,梨姑娘也胜过你许多。”
另一人也附和道:“对啊,更别说琴箫好似心有灵犀一般,临场谱出新意,将《阳春》演绎得如此精妙,当真是令人叹服。”
嘉宁长公主也含笑打了个圆场,“既如此,这株赵粉便赠予阿瓷。徐姑娘也辛苦了,园中还有一朵雪映桃花,权作个添头。”
“不是这样的!”徐梦舒急得眼眶发红,却又不能提及断弦之事,只能咬死了道:“这乐师一定是她提前安排的,这是舞弊!”
周滢实在听不下去,冷声道:“徐姑娘,比试是你提出的,曲目也是你选的。梨姑娘再怎么提前,还能越过你去不成?”
徐梦舒还在强词,“她分明未按曲谱弹,这不能算!”
“何人在此喧哗?”
一道清越更甚七弦的嗓音破空而来,众人回首,竟然是长公主之子——那位从未在春日宴上露过面的濯影司指挥使谢大人,破天荒来赴宴了。
谢枕川此刻已经换下了官服,穿了身紫灰绉纱的雪缎立领对襟长衫,明明是极为挑人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便衬出金昭玉粹的天人之姿来,修长的手指执着一管晶莹剔透的白玉箫,正是“回雪”。
看到谢枕川的第一瞬,梨瓷心中的紧张焦灼便已经不翼而飞,再看到他手中那一管玉箫时,唇角便弯得更厉害了,像是有春光落入其中,映得她双眸愈发明亮。
众人这才知晓方才与琴合奏者是他,纷纷赞道:
“原来是谢大人,怪不得那箫音如此绝妙。”
“*真真是技惊四座,举世无双。”
……
谢枕川微微抬手,这些烦杂的人声便立刻消停了,他波澜不兴道:“不过是听闻琴音甚好,一时技痒,才与梨姑娘合奏一曲罢了。”
说罢,他扫了一眼怯声怯气的徐梦舒,目光落在“流霜”的琴弦,意有所指道:“徐姑娘若是不满,不妨再试。”
徐梦舒顿时喜出望外,虽说谢大人不近女色的凶名在外,单单是这副姿容,便已是顺天府贵女们可望不可即的春闺梦里人了,更别提他还出身显赫,位极人臣,哪怕她已是阁臣嫡女,仍旧不敢肖想。
能得谢大人合奏,简直是天大的荣幸,她迫不及待地坐回琴案前,卸下护甲,再次奏响了此曲。
琴声抚至第一段,众人已经隐隐察觉不对,徐梦舒虽然已经亲眼目睹了梨瓷是如何避开第三弦弹奏《阳春》,但轮到自己时,十指却像生了锈似的不听使唤,习惯性地去拨弄了第三弦,割断了一半的琴弦勉强支撑着,发出较平时更高的琴音。
她仓皇抬眸望向谢大人,只怕盼他以箫声相和,解自己困局。
谢枕川却无动于衷,只是转头与母亲身边的女官说了什么。
好,毕竟梨瓷方才是坚持到第五段,才有箫声相合的,谢大人定是为了彰显公平——
这个念头刚刚冒出,徐梦舒甚至还未再次拨动第三弦,便听得一道裂帛之声骤响,那琴弦再受不住那二、四弦的泛音共振,应声而断。
铮——
徐梦舒神色慌乱,“怎会如此?方才她弹时明明......”
那名女官疾步上前,一手扣住徐梦舒的手腕,一手拿起了她置于琴案上的护甲,甲片中寒光一闪——里边竟然藏了一片薄如蝉翼的刀片,正好与琴弦的切口处相吻合。
谢枕川目光如炬,仿佛早已洞悉一切,不疾不徐道:“徐姑娘自己做的事,不记得了么?”
梨瓷这才看明白,怪不得徐梦舒方才起身时那么慢,原来是偷偷将将琴弦割断了一半。
她悄声问滢表姐,“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
周滢顿了顿,觉得自己很难解释,朝小表妹爱怜道:“阿瓷还是别问了,让谢大人来替你说吧。”
濯影司千锤百炼,谢枕川的眼神有如尖冷寒芒,不过扫了徐梦舒一眼,她便已经噤若寒蝉。
“莫非徐姑娘知晓梨姑娘会断弦抚琴的技法,才在自己演奏之后,用藏于护甲中的刀片割断了一半琴弦?当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唇边依然含着笑意,哪怕是漫不经心地说着看似玩笑的话语,已足以让人胆战心惊。
望着那双墨如寒潭深渊、全无半分笑意的眼睛,徐梦舒复又想起了濯影司指挥使大人的名声,还有先前那位略施小计妄图接近谢大人、最后连全家都被流放的贵女,只觉得不寒而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宾客们这才恍然大悟,看向一直不言不语的梨瓷,更为钦佩了。
“梨姑娘不仅琴艺高超,气度更是卓绝,实在是德艺双馨啊。”
“久闻徐阁老清名,不想其女竟然是这等行径,实在是有辱门风。”
……
见事情败露了,王知婉也当机立断同她划清界限,“此事我并不知情,我也未曾料到梦舒居然会做这样的事情。”
先前还替徐梦舒打圆场的嘉宁长公主脸上仍旧脸上笑盈盈的,只是再未看她一眼,吩咐花匠挖出那株赵粉赐给了梨瓷,再未提雪映桃花之事。
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徐梦舒再也支撑不住,身形一晃,险些摔倒,最后是侍女过来扶起,她才强忍着泪水,狼狈地踉跄退场。
此处人多眼杂,梨瓷抱着那株赵粉,打定主意稍候再向恕瑾哥哥道谢。
她征得了长公主同意之后,又将赵粉转赠给了周滢,两人一同去温调房听那花匠传授侍弄牡丹的心得。
嘉宁长公主看着落落大方的梨瓷,心中更是欢喜了。
还是女儿家贴心,阿瓷今日不仅替自己挣足了脸面,还揭穿了徐梦舒的伪善面目。
想到自己曾有意此女为儿媳,她不由得将谢枕川拉到一边,悄声问道:“恕瑾,你当初推拒这门亲事,莫不是早看出徐家姑娘这般品性?”